酒茨《二十四时令》
第九章 · 芒种
他本可向阳而生。
夜晚很静，雨水拍打着屋檐，声音逐渐减小，青梅甘涩的香气弥漫在禅房中，角落放着一盏白瓷杯，里面是不知何时老和尚给沏的茶。
夜晚也很轻，轻轻散散的来，轻轻散散的去，听得见洒下黎明的声音，听得见神子诵了千遍万变的经文，也听得见小妖与昨日无异的梦醒。
神子推开门，天已然大亮，白发小妖从远处小跑过来，迎着风，迎着神子习惯性注视的目光，站在神子面前，让神子把他那笑弯的眉眼仔仔细细瞧了个遍。
“吾刚刚到空地处瞧了瞧，看到那里的树枝系上了各种各样的彩带，风一吹，像是蝴蝶一般，好看极了。”
听到茨木这么说，神子心里算了算，道：“差不多了，今日芒种，送花神。”
说完，像是想到什么，向茨木问道：“怎么今天没有在空地，却跑到这里来了？”
茨木低下头，支吾着。
神子像是了然，就笑道，“贪玩了？”
“不是！”茨木憋红了脸，看向神子，“那边有人。”
“那边有人，吾便躲开他们。”
听到这句话，神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
与其说不知如何作答，倒不如说他脑中冒出的对策在还未出口之时便被否定。
与人亲谈，便是望其放下溢出的欲望，握住易失的良机，淡却过去的苦楚，以善谈生，以和为旨，踏过了眼下这一步，前方依旧大好光景。
而与茨木，神子不知如何，纵有千般说辞，无法出口。
三世诸佛如何度妖，他不知，所接触的世事，却每一个都在告诉他，在这阴阳二炁组成的人世间，妖即原罪。
“也罢。”神子拂去落在茨木头上的花瓣，“一年一次的送花神，今天我带你去看看吧。”
站在山上往下瞧，可以看到人比以往都多，姑娘们穿的衣服也比常日更鲜艳好看，她们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，用绫锦纱罗叠成千旄旌幢，用彩带系在树枝上。
神子隐去了两人的身形和气息，踏入人群。
茨木满脸写着兴奋，却还是缩在神子身后，揪着他的衣服，只睁大一双眼睛东瞧瞧西看看，像极了一只怕生的小猫。
他会站在系着彩带的树下，定定地望着，风吹过，彩带飘飘，映在茨木眼中，像是落了一场花瓣雨。极致却又代表着消散的美。
他会弯下腰，把掉在地上的彩色旌旗捡起来，重新系在枝条上，放手的时候还会轻轻拂过，像是在安抚着这本没有生命的小物件。
人们把多余的彩带随意地挂在枝丫上，风就将它们吹起，卷于半空，又骤然停止，让它们悄然覆上花枝，茨木就拿起两条，一条系在自己手腕上，另一条不由分说地系在了神子手腕上。
村民们喝着青梅酒，身上的饰品摆动着，风吹起来，树枝上的彩带打着圈圈舞动，连带着神子和茨木手上的两条一起。
像是和着暖阳，嵌着青梅酒的醇香，拂着一次一次吹过的风，就让这本不相容的人与妖和睦共处了。
看着茨木眼里的光，神子竟近乎有了这样的错觉。
一边的茨木应该是太喜欢这么热闹的场景，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。他靠近了一个手拿风车的小孩，伸手想要触碰一下那个迎着风不停地旋转的东西，神子轻叹一口气，把他的白发小妖拥回身边，揉着他的头发，再次占领他被周身那些新鲜事物吸引去的目光，蹲下身让他看着自己，说，“不早了，我们该回去了。”
茨木的表情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沉下来，拧着眉头，像是做着激烈的心里挣扎，最后在神子不容拒绝的神情下点了点头。
路上，一直沉默着的茨木开了口，他抬起头问身旁的神子，“你下次还会带吾看这人间的活动吗？”
神子没有给茨木目光的回应，只是看着远方的群山万壑，说，“会的。”
会的，你会看到这人世间所有的美景，会听到这林间的悠歌，会踏上你想走的道路，只是我希望，那时我不再需要帮你隐去身形，帮你隔开潜在的伤害，我希望，那时的你能在阳光下回应我，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妖。
夜幕悄然而至，神子看着茨木安稳的睡颜，轻轻的出了禅房。
他的太阳睡着了，他也该休息了。